病房里的“报警”

2025-12-19 00:00 来源:生命时报点击量:1 评论（0人参与）

在一般人眼中，出警二字总是与社会的喧嚣、冲突和危机紧密相连。在我们的安宁病房，却也上演过几次“出警”——它们无关社会治安，而关乎生命末期患者的困惑与挣扎。

2020年4月，安宁病房一位呼吸衰竭患者报警，称有人谋杀她。这位患者因呼吸衰竭需佩戴加压面罩吸氧，可她非常抗拒这种紧捂口鼻的感觉，只要一清醒，就抗拒佩戴面罩；可一摘下即处于缺氧-意识模糊状态。报警前，患者因抗拒吸氧而与陪护人员争执，情绪激动再加上缺氧导致的意识模糊，便偷偷打了110。

警察赶到病房，见到了极度衰弱的患者。经与家属沟通，得知患者在入院前病重在家时，就曾因被害妄想而报过警。警察离开后，我们团队专门组织了“临终患者舒适与安全感”研讨，邀请了生命教育学者、心理学专家和社会工作者。我们首先反思的是自己。这件事发生在安宁疗护病房实在令人遗憾，末期患者住在医院，值得托付的竟然不是白衣天使，而是警察。我们请与会专家亲自试戴了加压面罩，他们也明确表示，“紧捂口鼻深感不适，甚至产生烦躁和恐惧”。那一刻，大家才意识到，是我们缺乏对生命当下状态的理解。

无独有偶，2024年8月，一位平素医患关系融洽的男性末期患者，临终前出现谵妄，也产生了被害妄想。他感觉病房已被黑暗势力控制，护士长也已被买通，墙上的时钟就是爆破倒计时装置，必须报警求助。由于前期科室对谵妄的识别、评估和应对做了充分宣教，大家启动了配合流程。

社工和志愿者立刻联系了医院保安，他们也非常配合，身穿制服手持录像设备，现场“采录口供”“排查险情”，并郑重向患者承诺：“我们为您的安全负责。”为了回应患者“护士长是危险人物”的幻觉，护士长也配合地“认了错”，并减少了进入病房。事后，我们的社工老师说：“今天上演了一场‘谍战大片’，具体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并不清楚，但主人公似乎很满意。”第二次报警事件，因大家都熟悉了谵妄发作特质，温暖地回应了患者没有安全感的需求。

2025年11月20日，我们病房一位60岁的腹腔肿瘤患者，在医护不知情时拨打了110报警，声称自己“被人控制”。患者住院后用药一贯谨慎，总担心被下毒。那天，儿子为她请了3个护工，当时3个护工贴身照护。患者因病情沉重，身上有维生管路，护工不敢大意，随时看护左右，保护其活动，正是这种压迫感加上病后的幻觉，让患者感觉自己“被绑架”了。结果辛苦警察奔走一趟，他们也“被迫”加入了我们的安宁团队。

纵观这3次出警，其核心诱因皆是临终谵妄。在医学教科书上，谵妄被描述为一种意识清晰度下降、定向力障碍、注意力不集中、认知功能改变和感知觉异常为特征的急性脑病综合征，常与混乱、恐惧、痛苦相连。然而我们放下疾病的标签，仅仅作为一个生命的观察者，便会发现，在谵妄的背后，常闪烁着生命的光辉。这就是当生命卸下社会规训与理性防御后，本真内核的流露。

在谵妄的世界里，时空的界限变得模糊。患者可能会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微笑、低语，仿佛正与日夜思念却早已逝去的亲人进行一场期盼已久的对话。“妈妈，你来接我了？”这不再是令人恐惧的鬼魅幻觉，而是一场温暖的心灵团聚。对于旁观的亲人而言，这场景固然心酸，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慰藉：死亡，或许不再是永别，而是另一场相见。爱，似乎拥有了穿透生死界限的力量。

认识到谵妄“感动”的一面，绝非是要美化疾病本身给患者带来的困扰，而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和理解框架，从而改变我们的回应方式。因此我们要解读背后的生命故事，每一个谵妄的表现，都可能是一把钥匙，是通往患者一生的情感密码与未了心结。一个总是在找妈妈的人，内心或许一直渴望安全与庇护；一个不停忙着工作的人，生命的底色可能就是责任与担当。谵妄，如同一面镜子，映照出生命最核心的渴望与执着。

三次“出警”，串联起的不仅是几个病房的突发事件。它记录了一个团队从最初的困惑与遗憾，到后来的理解、接纳与创造性回应的成长历程。警察的介入，在这里超越了其维护治安的原始职能，成了社会共同体对生命终末人文关怀的延伸，也印证了安宁事业与每一个人相关。生命的终结，并非只有凋零与失去。在迷雾笼罩的归途上，依然有爱在穿越生死隔阂回响，有灵魂在回归本源时的纯真模样，有一群温柔的守护者，愿意陪你演完最后一场“谍战大片”，只为换取你内心深处，那一份真正永恒的安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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